由义兴而左泛,曰东九。九者,九里袤也,水皆缥碧,两山旁袭之,掩映乔木,黄云储野,得夕照为益奇。
已泊湖父, 湖父者, 洞所从首径也。 夜过半, 忽大雨, 滴沥入蓬户。 余起低回, 久之。 质明始霁。 从行者余弟敬美,燕人李生,歙人程生,郡人沈生、张生。
时余病足,李生亦病,为李觅一兜子,并余弟所携笋舆三,为一行,其三人为一行,可四里许,抵洞,始隆然若覆墩耳。
张生者,故尝游焉,谓余当从后洞入,毋从前洞入。所以毋从前洞入者,前路宽,一览意辄尽,无复余。意尽而穿横关,险狭甚多,中悔不能达。余乃决策从后入。多到炬火前导,始委身一窍,鱼贯而下。渐下渐滑,且峻级不能尽受足。后趾俟前趾发乃发,迫则以肩相辅。其上隘,又不能尽受肩。如是数十百级,稍稍睹前行人,如烟霞中鸟; 又闻若瓮中语者。
发炬则大叫惊绝。 巨万乳皆下垂, 崛礨甗錡, 玲珑晶莹,不可名状。大抵色若渔阳媚玉,而润过之。稍西南为大盘石,石柱踞其上。旁有所谓石床、丹灶、盐廪者。稍东,地欹下而湿,迹之则益湿,且亦洼不可究,即所谓仙人田也。
回顾所入窍,不知几百丈,荧荧若日中沐,时现时灭。久之,路几断。其下穿不二尺所,余扶服过,下上凡百余级。忽呀然中辟,可容万人坐。石乳之下垂者, 愈益奇, 为五色自然, 丹雘晃烂刺人眼。 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 或怒发上,不及者亦尺所; 或上下际不接者仅一发。石状如潜虬,如跃龙,如奔狮,如踞象,如莲花,如钟鼓,如飞仙,如僧胡,诡不可胜纪。余时惫足益蹇,强作气而上。至石台,俯视朗然。洞之胜,至是而既矣。会所赍酒脯误失道,呼水饮之,乃出。
张公者,故汉张道陵,或曰张果; 非也。道陵事在蜀颇著。许远游贻逸少书称,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汉末得道之徒多在焉。此亦岂其一耶? 王子曰,余向所睹石床、丹灶、盐米廪及棋局者,仿佛貌之耳。乌言仙迹哉! 乌言仙迹哉!
游记为文,重在记“游”。或记游程之顺逆不凡,或记所见之奇景异物; 或证前人所传,补前人之未见,或校前人误记,发前人未尽之意趣。张公洞,前人已有所游,更有所传,说那是东汉道教天师张道陵的洞宅,是神仙福地。这样的去处,当然令人神往,王世贞尤甚。于是,他不顾“病足”,请“故尝游”过此洞的当地人张生做向导,去领略这神仙洞府的风貌。
作者一行六人,从义兴出发泛舟东去。脚下的湖水清澈“缥碧”,两岸的山峦“掩映乔木”再远则是“黄云储野”的农家秋收景象。而“得夕照为益奇”,则又给这幅层次分明的秋色图抹上了残阳夕照的光彩。此时如何“盖奇”,文章没有说。但这尽可以由读者凭借生活经验,在想象中用夕阳的光彩去随物敷彩,随形着色了。这六个字不仅收到了“山气日夕佳”的妙趣,而且还暗暗交待了泛舟出游的时间变化。至于舟中游人在这“益奇”的景色中享受到的奇趣和对此次出游的喜悦心情,作者也通通留给读者去体味了。作者的这种寓心绪于景物形象的手法,在下面一段里表现得也很鲜明。入夜,停泊休息,本是养精蓄锐。不料“夜过半,忽大雨”,而且船蓬又漏。处在这“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的茫茫雨夜,文中并没有写作者内心的焦虑懊丧,而是塑造了一个拖着“病足”“低回”“久之”的形象。读者如果能从这孤形只影中感觉到作者懊丧焦虑的心神,那么,在“质明始霁”的喜人景色中,便完全可以想象作者诸人的雀跃情态了。
文章在简要地描述了水上行程、夜间遇雨和徒步“四里许”而“抵洞”之后,便以浓墨重彩来描绘洞中游的情景了。张公洞应如何游法?是随便取洞而入,还是前后洞有所选择? 作者首先征求了向导张生的意见:“当从后洞入,毋从前洞入。”为什么? 因为前洞路宽易行,“一览意辄尽”。若意尽人乏之后再过横关进入“险狭甚多”的地段,那就很可能落入“中悔不能达”的困境。顺便说一句,张生的这种导游艺术还真有点旅游心理学的味道。张生的分析当然令人信服,于是作者采取了后洞逆行的游览路线。
文章对后洞的描写是紧紧扣住“险狭甚多”四个字展开的,真是一步一险,处处艰难啊!“炬火先导”,写洞中之暗;“委身一窍”,写洞内之狭;“鱼贯而下”,是说洞陡而深;“渐下渐滑”,是说洞越深则越湿越滑越难走。这还不算,更艰难的是那陡而窄而滑的石阶简直容不下一双脚,必须等前脚抬起,后脚才能向前挪动。有时侯甚至还得靠肩膀抵住洞壁才能迈步。一路上尽管有火把照明,但也只能像烟霞中看鸟一样“稍稍睹前行人”。六人一字排开走在这幽暗的洞内,不免要前呼后应,可又声撞四壁,翁声瓮气,这就更增添了神秘恐怖的气氛。在这样的险境中,即便是英雄,大概也只能有招架之功,而无撰内心感受之暇。这是实情,也是行文的妙处。在这里,作者把自身的心理感受又完全留给读者去体验了。是的,醉心的读者已经把眼前死的词句幻化出活的信息,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作者诸人在黑洞里直勾勾惊惧的目光,颤惊惊触摸洞壁的双手和砰砰乱跳的心声了。到了洞底,“发炬”四望,“大叫惊绝”。这是对炬下景物总体的突然间的感觉。神定之后从三个角度写来。对眼前“万乳皆下垂”的群体景象先以“不可名状”状之,再以“媚玉”相喻,又给人留下了石乳比媚玉“润过之”的美妙想象。而对“稍西南”和“稍东”的景物,则与传说中的石床、丹灶、仙人田等一一对号,并用两个“所谓”对前人所传的仙人器物表示了否定态度。
文章写到这里,作者用先顾后而再瞻前的手法写道:“回顾所入窍,不知几百丈, 荧荧若日中沐, 时现时灭”。 这-“回顾” (即仰视), 也许出于好奇或无意,但却非同小可,竟然使作者看到了荧荧如豆,“时现时灭”的光——那就是洞口啊! 这时候,也许只有在从黑暗的洞底仰望的这个时候,我们才完全体会到“委身一窍”和“回顾所入窍”的“窍”字的妙用和后洞的幽深险狭、神秘莫测。这几句不但从整体上对后洞的险狭做了形象的补充,同时在文章结构上又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下一步该过横关了。既然称为“关”,那难度当然更大。可是作者只用“路几断”、“扶服过”和“下上凡百余级”数语带过。至于如何在断路中找路,如何匍匐“下穿”和怎样爬完这“百余级”石阶,读者尽可以根据“入窍”时下行那“数十百级”时的艰险情状去想象得之。这样写,既避免了与上文的重复,又给读者留下了回味的余地,堪称妙笔。再就游程而言,这一段路又是后洞至前洞的过渡,所以不必详写。
前洞怎样写? 这不仅取决于前洞的特点,而且从笔法上也不能与后洞重复。作者正是从这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用心,将前洞写得更具特色。“忽呀然中辟”是爬出横关后作者骤然间的感觉。这与下到后洞时先“发炬”而后“大叫惊绝”不同,所以用“忽”。这五个字说明前洞明亮开阔和作者的喜悦,并在不言中证实了向导张生的介绍,言之不虚,然后便从“一览”“无复余”的特点出发,穷形尽相尽态地来细细描绘前洞的奇观。先总览洞的轮廓,其大“可容万人坐”。再将石乳与后洞的相比,则是“愈益奇”了。奇在哪里? 从总体上看,这些石乳“五色自然”刺人眼目,此奇一。再从个体看,有的下垂将及洞底,有的怒发而上几接洞顶,有的则上下相触仅有“一发”之隙,此奇二。在这组排比句后又一连用了八个“如”字,借想象写出了石乳的姿态形象,此奇三。其后又用“不可胜纪”与后洞石乳的“不可名状”相照应,再次从总体上突出前后洞石乳的特点。这段文字写得极精彩。有实实在在的奇形异色,又有缘物附会中的“潜虬、跃龙,奔狮、踞象,莲花、钟鼓,飞仙、僧胡”,使这个静悄悄的石洞简直成了活泼泼的大千世界了。借用苏东坡的话说,真可谓“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
文章到这里,意趣似乎已经写尽了。但是作者却忽然觉出“惫足益蹇”来了。这真是游兴盛以忘疾,游程尽而知乏。这是写实。但在这实情后面作者仿佛告诉读者,他一路游兴勃勃,几乎忘了“病足”的存在。当作者“强作气”爬上洞口的时候又来了个“俯视”的特写镜头。结果以“朗然”的奇观完成了对“洞之胜”的描写。“俯视朗然”不仅写出了前洞的最后一景,而且也巧妙地交待了洞内“五色自然”和一览“无复余”的缘由。倘若把“俯视”与告别后洞时的“回顾”连起来看,这一仰一俯在完成文章结构和表现作者心态方面的作用不也就“朗然”了吗! 佳作不厌百回读,字字句句皆有情。验之此文,信然。
文章最后一段,作者补叙了张公其人和前人对张公洞的传说。然后迭叹:“乌言仙迹哉!”表明那只不过是大自然的造化而已。于是委婉地校正了前人相传之讹。但是,我们要说,这自然造化的奇观,确是在作者笔下变得象“仙迹”一样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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