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选一首)世界·翟永明》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一世界的深奥面孔被风残留,
一头白燧石
让时间燃烧成暧昧的幻影
太阳用独裁者的目光保持它
愤怒的广度
并寻找我的头顶和脚底
虽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
在梦中目空一切
轻轻地走来,受孕于天空
在那里乌云孵化落日,我的眼眶
盛满一个大海
从纵深的喉咙里长出白珊瑚
海浪拍打我
好像产婆在拍打我的脊背,就这样
世界闯进了我的身体
使我惊慌,使我迷惑,使我
感到某种程度的狂喜
我仍然珍惜,怀着那伟大的
野兽的心情注视世界深思熟虑
我想:历史并不遥远
于是我听到了阵阵潮汐,带着
古老的气息
从黄昏,呱呱坠地的世界性死亡之中
白羊星座仍在头顶闪烁
犹如人类的繁殖之门,母性
贵重而可怕的光芒
在我诞生之前,就注定了为那些
原始的岩层种下黑色梦想的根
它们,靠我的血液生长
我目睹了世界
因此,我创造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
仅就标题来看,此诗就足以牵动我们广阔的期待空间了。而作为组诗《女人》中的一首,它真正的命意在于:这是女人的“世界”。
一开始,诗人并置了两个核心意象:燃烧的“白燧石”和独裁者的“太阳”。后者是雄性的象征,前者则是雌性的象征。从远古起,月亮(“白燧石”的本体)就成为女性的象征。中国文化性格中“阴阳”的概念如此,西方的神话阿芙罗狄蒂、赫加特,近东的神话伊师塔、阿斯塔尔忒、茜伯莉等都是月神。在这里,诗人暗示了一种难言的悲郁。太阳是悍厉的、向外的、有着某种“愤怒的”侵犯性,而月亮却是柔和的、向内的、“暧昧的”受虐者。两者共同支撑着博大的天空,但太阳中心的意识却支配了整个人类人文精神的历程!这是每一个具有精神独立性的女人所不断面临的现实命运和心理感受。在这一节,语词的重量全都压在“暧昧的幻影”和“独裁者的目光”这两个偏正词组上了。前者虚,后者实,道出了人类精神历程的极度不平衡。
接下来,诗人改造了有关女性受孕的神话,“我在梦中目空一切/轻轻地走来,受孕于天空”。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教义中,夏娃违反了上帝的戒律,偷食禁果,被逐出乐园,成为人类罪恶之源。在这里,“我”成为夏娃的同义语,“我”改造了这一神话固有的意旨,成为人类之母、大地灵长之源。“我”本无罪,是“我”“孵化落日”,划开了人的天地。最大的自豪和最深的苦难集于女性一身,咸涩的泪在“我的眼眶盛满一个大海”,长出纯洁而无言的“白珊瑚”。这一节与前一节造成逆向反动,极度的不平衡在“我”这一“世界”里被打破捣毁!整首诗开始出现深度反讽,社会意识的“有序”被化入个体生命体验的“无序”。
“海浪拍打我/……使我惊慌,使我迷惑,使我/感到某种程度的狂喜”。这里的“海浪”,既是整个生存圈的象征,又是个体生命内部几种不同的感悟造成的场,它们包括精神和生理上的所有感觉,是寻求也是享受,是主动又是被动,是“伟大的野兽的心情”。传统的性别歧视在诗中化为一种深深的繁殖的自豪,这是对女性生命价值的某种肯定。关于这种生命体验,翟永明名之为“黑夜意识”——一种独立的、充分个人性的“世界”,她说:“它是人类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本性。就是它,周身体现出整个世界的女性美,最终成为全体生命的一个契合”。(《黑夜的意识》)
最后,诗人由黑夜的“白燧石”衍化成黑夜的“白羊星座”。羊性柔,近乎动物中的“雌性”(从借喻上说),但它是“人类的繁殖之门”,闪烁着“母性贵重而可怕的光芒”,这种生来就有的光芒,“注定了”它成为受难和诞生的双重源头。人类在母性的“血液”中“生长”,永恒的生命之源默默啜饮下了一切,“目睹了世界”。正是这种被“创造”的“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虽然,“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女人·独白》),但这是一种高贵的“惨败”,这就是女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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