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现在我要熟悉
辛酸的境界,
我要忘却你的爱,
它曾是我唯一的语言,
正如河流想忘怀
河床,流水和两岸。
你没有教我遗忘的本领,
为什么给了我珍贵的感情?
一切对我都多余,包括我自己,
没有节日,又何必穿上节日的衣裳?
天哪,从第一天起,
我的生命就没有必要!
奶娘没有教我字句,
我现在从头学起。
“剥夺”,“空虚”,“生命的终了”,
诸如此类的字句
尽管在我嘴里扭绕,
象毒蛇般的啮咬,
我却说个没完,翻来覆去,
象疯子似的叨唠。
亲爱的,我正当生命的盛年,
却要告别人间,
我要剖开我的脉管和胸膛,
掏出红石榴般的腑脏,
我要敲碎骨头的桃花心木,
因为我对你的爱已经入骨。
我焚烧我们共有的一切:
宽厚的外墙,高大的房梁,
我一扇又一扇地掏毁
你打开的十二扇门扉,
我一斧又一斧地劈烂
贮存欢乐的水槽。
我要把昨天打下的粮食
泼得满地狼藉,
让皮囊里的葡萄酒白白流淌,
我要释放笼中的鸟雀;
象损毁我自己的身体那样,
把棚舍的架子拆光,
让断垣残壁,灰烬瓦砾,
把我深深埋葬。
多么痛苦,多么残忍,
这些美好的东西多么可惜!
它们不愿毁灭,却呻吟着死去,
绽开了活蹦乱跳的腑脏。
木头似乎也解人意,在窃窃私语,
葡萄酒探出头在观望,
飞向天空的鸟雀
像雾霭般笨拙张皇。
刮风吧,让我的屋子
烧得此油松林更旺;
让顶楼和磨坊
东倒西歪,熊熊燃烧。
让我的黑夜,在火中煎熬的黑夜,
赶在天亮之前快快结束!
(雷怡 译)
这首诗选自诗人晚年的一本诗集《葡萄压榨机》,此时的诗人早已挣脱了个人悲痛的枷锁,思想境界更高了,她对祖国,拉丁美州大陆,对人民倾注着无限的感情。在后期的诗作中,她也时而描写自己的经历,但过去至深的苦痛感对诗人来讲似乎已经陌生了、淡化了,这主要是因为晚年的诗人心胸宽阔了,感情也更博大了。
诗的题目“被遗弃的女人”是指过去的自己,对现在的她来讲,要重新回到过去,甚至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这首诗就是从现在的角度讲了一个被爱情遗弃女人的故事,虽则讲的是自己当年的感受,但更多地掺杂了诗人晚年的思想情绪。这首诗表现出的主题就是毁灭和忘却。
诗歌一开始就开宗明义,“我要忘记你的爱”,虽然这种忘却比河流忘却河床和两岸还要困难。遥想当年被情人遗弃,感到心灰意冷,“一切对我都多余,包括我自己”,深刻体味和咀嚼着“剥夺”、“空虚”、“生命的终了”,诗人毫不避讳自己当年绝望心理和死亡的欲念,真实抒发了当初想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决心。接下来出现了诗人其它诗歌里常常出现的死亡旋律,用具体的细节加以强调,“我”要剖开我的胸膛,“掏出红石榴般的心脏”,要“敲碎骨头”,因为“爱已经入骨”。在米斯特拉尔笔下,死亡被描绘的如此具体,令人心灵颤抖不已。 为了彻底“忘却你的爱”,将“我们共有的一切”焚烧毁掉,诗人抛出一长串意象,“外墙”,“房梁”,“门扉”,“水槽”,“粮食”,“葡萄酒”,“笼中的鸟雀”等等,这些包含爱和思念的象征物,“这些美好的东西”,在诗人巨大痛苦的重压下,成了“断垣残壁”,“灰烬瓦砾”。毁灭是残忍的,忘却是痛苦的,然而没有毁灭,将是双倍的,绵绵无期的痛苦。最后诗人发出呼唤“刮风吧”,让这一切熊熊燃烧,“让我的黑夜”象征着被不幸和痛苦煎熬的日子,“快快结束”。
晚年的诗人回想着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沉重的爱,对着那个在无尽的黑夜挣扎着的年轻的灵魂——那个被遗弃的女人,发出求救的呼喊,让所有的不幸“赶在天亮之前快快结束”吧!这是两个自我在交流,强大的成熟的自我对那个弱小的孤立无援的自我的理解、怜悯和同情,毁灭和忘却是同旧日决裂。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也暗合着“新生”的含义。
这首诗构思独特,以现在时态写过去发生的事,角度新颖。偶有象征却不晦涩,音调铿锵,语言具有穿透力,包含了深刻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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