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发 [北岛]
——给TT二十四岁生日
星星钟表店
敲响十二个时辰
茫茫云彩路
转动二十四座山
候鸟伴你出发
字印满大地
浪翻书，风诵读
树获根的含义
八音盒用歌谣
守护那最年轻的神
坏脾气的茶壶
教会你品尝风暴
现实是另一场梦：
满天伪币风筝
雷休克，火结冰
棋盘王国布下迷阵
那些病危者
散布盛世的谣传
惟有守夜人
穿过黎明防线
阴转晴，彩虹
带动四季的转门
星星钟表店
敲响十二个时辰
《画》 [北岛]
——给田田五岁生日
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
大地四处滚动著苹果
我的女儿在画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麽辽阔
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
一扇开向你的父亲
他变成了逃亡的刺猬
带上几个费解的字
一只最红的苹果
离开了你的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麽辽阔
北岛新近发表了题为《出发》的诗歌，副标题为“给TT二十四岁生日”。田田是北岛的女儿，诗人曾在其五岁生日时，写过一首名为《画》的诗歌。五岁与二十四岁，生命航程所处的座标迥异，作为“文明的孩子”对时间流逝中事物的生成与发展，感官及思想的咀嚼、消化能力全然不同，唯一不变的则是父爱。“文明”在此被用以取代“诗人”，蕴含着我对北岛的敬意。
诗歌第一段：“星星钟表店/敲响十二个时辰/茫茫云彩路/转动二十四座山”，诗人以颇具童稚的意象“星星钟表店”，将浪漫、神奇的自然界与精准的时间性交织，极其顺畅地过渡到田田二十四岁的生日。被“敲响”的时辰，使人联想着一只报时的布谷鸟，眼神随着钟表硕大的指针，轻拨流云，在转动中掠过象征着时间刻度的碉堡般的山峦，诗歌时空的意境浩大、突兀有致，灵动而流转，
我个人认为第二、三段很是精采。诗人首先影射出女儿人生征途出发在即，以印满“字”的大地来隐喻人间世事的命运多舛，尽管“字”词性本身的中性属性。“浪翻书，风诵读/树获根的含义”非常精练地概括了审世的精髓在于从事物的内在逻辑与关联入手。“八音盒用歌谣/守护那最年轻的神”中的神，个人理解体现着北岛对女儿田田的深爱，诗人心中的女儿，人性层面堪称灵魂的金字塔，怎么形容均不为过。“坏脾气的茶壶”暗示着所有行将到来的挫折，“教会你品尝风暴”则意味着女儿不断汲取与入世的过程。而接下来的四、五段中北岛着力描绘了世间百象的纷杂与诡异。“现实是另一场梦：/满天伪币风筝/雷休克，火结冰/棋盘王国布下迷阵”，其中梦境为诗歌开启了另一番的意境，虽是梦幻，但实际上则是对现实逼真、令人惊悸的隐射，一反之前择词的中立，此时“伪币的风筝”已彰显出批判现实主义的主观立场，“病危者”与“谣传”则更进一步呈现了诗人对世界独特的视角与判断，冷静的距离感。“雷休克、火结冰”这样的诗句，对灾难频发的地球是极其贴切的映照，很具北岛诗歌语言惯常的独特气质。“守夜人”指精神自治与警醒者，惟有他们保持着独立与敏锐的分辨及判断力。我本人当然认为北岛即是这样的“守夜人”之一。诗歌至此，基调不乏悲观失望的情绪，语言对现实中正义溃败的缺氧，但是诗人绝望了吗?不能，万万不能，更何况面对着即将涉世的田田。
诗歌最后一段中，北岛笔锋一转，天空立马有了新气象。“阴转晴，彩虹/带动四季的转门”将读者带回第一段中时空的意蕴，同时以“彩虹”意象对生命意义所具有的希望、斑斓的前程似锦，使读者感受着转机与期待。“星星钟表店/敲响十二个时辰”，最后一节回旋的形式感，意味着女儿所面对的漫长人生中，诗歌标题“出发”必然的重复性及人世的轮回。
与《画》相比较，同为给女儿生日的诗歌，父亲角色在诗中的体现似有变化。《画》中第二段：“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一扇开向你的父亲/他变成了逃亡的刺猬”，北岛将自己与太阳并置，这里具有父亲在每个孩子生长过程中角色意义的普遍性。但北岛深知自己这个“太阳”，因为人生的凿塑与命运的磨难，在女儿天真烂漫的成长中，未必能为之提供胜过阳光的暖意，因此有“变成了逃亡的刺猬”的不忍与失落感。在《出发》中的北岛，肩负将女儿引入人世的责任与义务，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逃脱，履行“警醒”的告知权，将自己“守夜人”独行与穿越黎明作为人生样板，提供着一种模式。在两首诗歌中，北岛都使用了“大地”意象，《画》中的大地，“四处滚动著苹果”，充满童趣与稚嫩，这是父亲期待女儿得以成长的乐土。《出发》中的大地印满了“字”，以及棋盘王国布下的迷阵，这是一片北岛不忍撒手，却不得不送行的现实意义的沼泽。《画》充满诗人对女儿生长空间无限浩大的希翼，《出发》则是父亲拉着女儿的手，叮咛嘱咐着暗藏的险恶的同时，祝福着她的人生。
北岛在《出发》中的语言风格，秉持了一如既往的精炼与精准。话语修辞型式属于象征主义——意象主义——超现实主义谱系(陈超语)。诗歌的意蕴浩渺而流转，意象奇崛，具有歌谣清新动人的形式感，对现实有着出神入化地勾勒与刻画，令人过目不忘回味深长。我作为北岛诗歌的爱好者，此文结束前，深深地期待着，诗人将以更加松弛的状态，绽放更多“时间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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