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它们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2
童年啊!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6
镜子——
对面照着,
反而觉得不自然,
不如翻转过去好。
7
醒着的,
只有孤愤的人罢!
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8
残花缀在繁枝上;
鸟儿飞去了,
撒得落红满地——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
9
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啊,
清清楚楚的,
诚诚实实的,
告诉了
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
10
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儿,
和青年说:
“贡献你自己!”
深红的果儿,
和青年说:
“牺牲你自己!”
12
人类啊!
相爱罢,
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13
一角的城墙,
蔚蓝的天,
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14
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
卧在宇宙的摇篮里。
15
小孩子!
你可以进我的园,
你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儿,
刺伤了你的手。
16
青年人啊!
为着后来的回忆,
小心着意的描你现在的图画。
22
生离——
是朦胧的月日,
死别——
是憔悴的落花。
33
母亲啊!
撇开你的忧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
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34
创造新陆地的,
不是那滚滚的波浪,
却是它底下细小的泥沙。
35
万千的天使,
要起来歌颂小孩子;
小孩子!
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
42
云彩在天空中,
人在地面上——
思想被事实禁锢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43
真理,
在婴儿的沉默中,
人在聪明人的辩论里。
44
自然啊!
请你容我只问一句话,
一句郑重的话:
“我不曾错解了你么?”
45
言论的花儿
开得愈大,
行为的果子
结得愈小。
52
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
只这一秒的时间里,
我和你
是无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
再来时,
万千同类中,
何处更寻你?
55
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60
轻云淡月的影里,
风吹树梢——
你要在那时创造你的人格。
61
风啊!
不要吹灭我手中的蜡烛,
我的家还在这黑暗长途的尽处。
63
指点我罢,
我的朋友!
我是横海的燕子,
要寻觅隔水的窝巢。
64
聪明人!
要提防的是:
忧郁时的文字,
愉快时的言语。
67
渔娃!
可知道世人羡慕你?
终身的生涯,
是在万顷柔波之上。
68
诗人啊!
缄默罢;
写不出来的,
是绝对的美。
70
空中的鸟!
何必和笼里的同伴争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74
婴儿,
是伟大的诗人,
在不完全的言语中,
吐出最完全的诗句。
75
父亲啊!
出来坐在月明里,
我要听你说你的海。
88
冠冕?
是暂时的光辉,
是永久要束缚
95
人从枝上折下花儿来,
供在瓶里——
到结果的时候,
却对着空枝叹息。
98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罢!
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
也只有你能创造你自己。
99
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
不知道
先从何处来,
要向何处去。
100
夜半——
宇宙的睡梦正浓呢!
独醒的我,
可是梦中的人物?
102
小小的花,
也想抬起头来,
感谢春光的爱——
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她终于沉默。
母亲啊!
你是那春光么?
120
母亲呵!
这零碎的
你能看一看么?
这些字,
在没有我以前,
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
131
大海啊,
哪一颗星没有光?
哪一朵花没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
132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语,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159
母亲啊!
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在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被“五四”运动的惊雷震上写作道路的冰心,作为中国新文学开拓时期的代表作家之一,除了小说、散文创作方面的贡献外,早期诗歌创作,同样成绩斐然,影响深远,“冰心体”作为小诗派的一流,至今在诗坛流传不衰。
1923年1月,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冰心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第一部诗集《繁星》。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六部个人诗集。
《繁星》收小诗凡164首,书前有1921年9月1日写成的“自序”,述说她写作和成书的经过——1919年的冬夜,她和大弟围炉读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飞鸟集》,弟弟对她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从那时起,她有时便把那些零碎的思想记在一个小本里。第二年夏,二弟从书堆里翻出这个小本,并在第一页写上“繁星”二字。第三年秋,三弟对她说,这些小故事也是可以印在纸上的。冰心说,如此经过三个小孩子的鉴定,才将两年前零碎的思想,拿出来发表。这就是《繁星》。关于这些小诗的写作经过,她在《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的》及1932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我的文学生涯》等文章中均有述及。尤其《我的文学生涯》一文,又一次声明《繁星》和《春水》不是诗,这两本“零碎的思想”使她受了无限的冤枉。那时的冰心不在立意做诗,她认为虽然诗的重心在内容不在形式,但诗的形式无论如何自由,而音韵在可能的范围内还是应该有的。
冰心受泰戈尔诗歌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1920年,冰心在《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一文中说:“你以超绝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你的极端的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词,都浸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冰心自己的信仰探索,在泰戈尔的世界里找到了飞翔的天空。于是,她的“零碎的思想”,便有了果实——无疑,这就是她的诗集《繁星》和《春水》——思想和艺术的结晶体。
《繁星》中多是歌咏自然、母爱、童真、人类之爱的隽丽晶莹小诗。这些诗是诗人生活、感情、思想的自然酿造。冰心的童年是偎依在自然的怀抱里成长的。她纯洁的灵魂在蓝天大海和母爱中浸泡过,少女时代又经中国传统的教育和西方教会学校的深刻感化,于是母爱、人类之爱和自然之爱的爱的哲学,便得到了强化和神化,而狂风暴雨般的“五四”爱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又使她受到一次全新意识的“政治”洗礼。东西方文化的碰撞,自然会在她生活和思想里产生火花,理想、现实、自然,都有距离;矛盾、虚无、苦闷,是很难超越的人生。
深蓝的太空繁星闪烁着,是它们无声的对语和赞颂。童年是人生的花季,纯洁无瑕,有一个绚丽的幻想的天空。但是童年是短暂的,于是诗人感叹道:“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诗人对于童年的甜美回忆总是伴随着对母爱及大自然的由衷礼赞。她写婴儿、青年、母亲,写梦幻、宇宙、自然,多角度地反复吟咏,我们所得到的启示是十分丰富的。“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卧在宇宙的摇篮里。”两句话,把人类同大自然的关系深刻地阐明了。“母亲啊!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这种感人的甜美母爱,是人类之爱伟大旗帜!
她的小诗具有丰富而深刻的哲理,所以我们说她的诗是典型的哲理诗。“人类啊!相爱吧,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小孩子!你可以进我的园,你不要摘我的花——看玫瑰的刺儿,刺伤了你的手。”“青年人啊!为着后来的回忆,小心着意的描你现在的图画。”“创造新陆地的,不是那滚滚的波浪,却是它底下细小的泥沙。”“真理,在婴儿的沉默中,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言论的花儿/开得愈大,行为的果子/结得愈小。”诗集中几乎是随便哪一首,都具有一般人没有发现,或很少思考的既朴素又深刻的哲理。这些小诗,就像永含不化的口香糖,真是令人回味无穷,我们从中得到的是经验,是教训,是关于社会、人生、世界、宇宙、自然的哲学箴言。苏雪林说,冰心的诗将那些常人抓不住和猜不透的人生、哲学内涵,通过“一朵云,一片石,一阵浪花的呜咽,一声小鸟的娇啼,都能发现其中的妙理;甚至连一秒钟间所得于轨道边花石的印象也能变成这一段‘神奇的文字’”。还说,她的诗虽是几句,有时数万言的哲学讲义都解释不出来,而“她只以十几字便清清楚楚表现出来了”。
冰心这些趣味盎然、发人深思的格言式小诗,多有淡淡的哀愁。在艺术上,早年她追求“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的境界,她的诗也具有这些特点。艺术上,赵景深称她的诗“一是用字的清新,二是回忆的甜蜜”,而苏雪林则用冰心评论泰戈尔作品的四个字——“澄澈”与“凄美”来评论她诗的艺术风格。
苏雪林在评论《繁星》和《春水》时说:“中国新诗界,最早有天分的诗人,冰心女士,不能不算一个。……她在《晨报副刊》上披露了《繁星》和《春水》之后,便一跃而成为第一流的女诗人了。沈从文曾说冰心的作品“‘是以奇迹的模样出现’的”。还说:“……冰心,并没有费劲于试探,她好像靠她那女性特具的敏锐感觉催眠似的指导自己的径路一寻便寻到了一块绿洲。这块绿洲也有蓊然如云的树木,有清莹澄澈的流泉,有美丽的歌鸟,有驯良可爱的小兽……冰心便从从容容在那里建设她的诗的王国了。”而《繁星》则是她的王国上空的第一颗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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