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有一個凉凉的鼻尖》
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
他用玻璃球说话
在水滴干死以后
四周全是麦地
全是太阳金晃晃的影子
全是太阳风吹起的尘爆
草棵蓬起了
很热,很热
粉红色的妇女在堤坝上走着
田鼠落进门里
落进灰里
灶台上燃着无色的火焰
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
【赏析】
1993年,顾城开始告别他的《逝影》(第4本自选诗集),他观照世界的方式开始发生变化。先前,他的幻觉、情思多通过透剔晶莹的意象给予外化定型。娴熟自如的叠加、断裂、脱节、绾结手法,还没有完全遮蔽情思流动的隐约“框架”,且带着浓厚的主观自我色彩。当他步入《颂歌世界》(第5本自选诗集)他则完全把“我”从自身中抽离出来了,让它与客观世界处于平行游离状态——即我离开自身来看世界。
这种微型结构诗的特点是:诗不再是主观情思朝外界作对应性投射,凭藉自然意象来寻求暗示的底蕴;诗不再显现诸如递进、承接、转换的联想过程,而是在极短的语言途径中,以突发的方式呈现某种“关系”而已。它彻底瓦解了情思流动的“逻辑”线索,并彻底清理那些主观的价值评判。主体诗人可以站在一切事物之外,站在外人的角度来观照自身,诗呈现为一种相当客观、冷静的“局外物”。
如果再从具体的心理图式方面来考察,那么这种与世界平行的微型结构关系诗,往往是诗人儿时的情绪记忆与现行显意识的突发耦合、往往是彼时隐潜的欲念与“此在”游思的耦合、往往是过往经验积淀与现时灵感倏忽而来的耦合、往往是夜阑梦痕与白日出神状态的不期耦合。它显得那样无序、飘忽、游移、跳脱,几乎没有过渡,没有承接,没有转换,没有过程。明了此种无序的微型结构关系特点,再来看《穷》就不会坠入五里云雾之中。
首句“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句法古怪,“没头没脑”。“穷”以金鸡独立的姿态顶头,既可看作是抽象物,又可视为某个具体人的概括性替代,紧接着“凉凉的鼻尖”则是具像物的特征写照,两者的猝然组接,在视知觉上给人以“穷”——一悬挂在鼻尖上的画面效果,这可能是诗人忽然遇到某个人的第一个印象知觉,那么它无疑是诗人直觉与意念的刹那”联盟”,才产生如此“怪诞”的句子。但笔者细细斟酌之后,倾向于认为它更可能是作者自我的直接写照。接下去用第三人称叙述“他”,在这儿,读者很容易因循以往审美经验的惯性而认定“他”就是他人。不,他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这种随机颠倒的关系——诗中人称指代可以随意更换取代的作法,是此类微型结构诗又一特点(尽管此诗表现的更换不是最典型最突然的)。
“他”虽然在用“玻璃球说话”,笔者据此倒听到“我”——童话诗人,在玻璃般的童话语言里喃喃自语。可惜我们实在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有玻璃球的声响让我们去臆想。更奇怪的是,诗忽然毫无准备地直接突入第二段。根据对对象的描写,笔者判断那是一组对农村生活片断的镜头“闪回”;中午、麦地、阳光、尘土漫飞、草棵热浪滚滚。穿红衣服的妇女在堤坝上。一只田鼠忽然落在火灰里,灶门即刻腾起火焰。此刻,“他”(即诗人)也许正倚在门口远眺,对炎热的午景呆呆出神呢。诗的最后一句“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再与开头做出呼应。
到这里,读者恐怕要苦苦寻找夏日景象后面深藏着什么微言大义,那些意象后面究竟暗示着什么。如此这般去寻求,肯定要走入迷宫,因为这种微型结构诗并无意体现深厚义蕴。它不表现,它仅仅呈现一种关系。它的风格犹如诗人自己十分酷爱的古币上的饰纹,极其简洁、质朴,甚至让人感到拙稚。
这种“关系诗”是诗人意绪、意念、潜意识、幻觉或超验,在瞬时间的自然定格、呈现。86年“后崛起”一些诗人曾宣称类似这样的“关系诗”,拥有超前的“专利”,其实早在82年,江河的“投射诗”,83年顾城的“微型结构”诗,已露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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