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在爱斯基摩人的雪屋里
燃烧着一盏
鲸鱼灯
它浓浓地燃烧着
晃动着浓浓的影子
晃动着困倦的桨和自制的神
爱斯基摩人
他很年轻,太阳从没有
越过他的头顶
为他祝福,为他棕色的胡须
他只能严肃地躺在
白熊皮上,听着冰
怎样在远处爆裂
晶亮的碎块,在风暴中滑行
他在想人生
他的妻子
佩戴着心爱的玻璃珠串
从高处,把一垛垛
刚交换来的衣服
抛到他身上
埋住了他强大而迟缓的疑问
他只有她
自己,和微微晃动的北冰洋
一盏鲸鱼灯
【赏析】
仅仅凭本真童心经营童话王国显然是不够的,诗人突出的异想型人格,本来就是建构幻型世界的强大支柱。“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朋友给我做过心理测验后,警告我:要小心发疯。朋友说我有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老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顾城在《谈话录》中描述了自己气质个性的主要特征。据此线索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难发现,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异想的巨大功能是无所不在的:风,可以“偷去我们的桨”;山影里有“远古的武士”;铁船能“开进树林”;“慧星是一种餐具;而“时间是会嘘气的枪”;“家俱笨重地路过大街”“钨丝像一个伤口”……及至《布林》异想,则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西班牙会议变成口琴”;“拖鞋们成为青蛙”;“牙缝建成地铁’;“耳朵长满钟乳石”。……异想充满了思维的严重错位。这种错位的奇特性还在于:某种“神经症”的怪谬离忤,并非完全掩盖童话的单纯透剔。
乍读《白夜》这首前期作品,看不出诗人那特有的、近乎“梦游症”的异想素质,反倒给人宁静平和的印象,其实他的“异想”是作为一种“状态”,沉潜于毫不夸饰,颇有节制的冷静叙述中,在质朴客观的表象后面,隐藏着深深的意味。这是另一种隐蔽的内敛型,而非前面引述布林式的扩张型、暴露型。
联系1981年,正是诗人处于内外交困的窘境:职业、工作、房子、婚恋。外部的受阻、内心精神的失调,双重压迫使他在极为烦躁、焦灼、不安、痛苦状态中,不时突发出一系列超现实囿地的狂热奇想。他向往过一种逃避生活,一种在荒岛上远离人世喧扰、近乎原始耕捕、默守“鲸鱼灯”、永远和“北冰洋”对话的“田园”生活。这种寄托,导源于现实压迫的深重,自然也就异想——外化出“替身”——“爱斯基摩人”。爱斯基摩人是生活在北极圈一带的“原始”人种,全世界迄今只剩下8万多人,生活困顿,长期受白人统治,他们以捕猎海兽为生,多用石、骨制作工具,喜欢雕刻艺术。夏季住帐篷,冬季住雪屋,狗是唯一的家畜,用以驾驭雪橇,信服万物有灵论和巫术。诗人忽然把注意力转向遥遥几千万公里的北极圈,表面上看(特别是采用第三人称)是对原始捕猎生活的客观记叙,毋宁说是自己的心迹——寄托与选择的巧妙披露。
诗一开始,就突出爱斯基摩人的鲸鱼灯,而没有任何肖像特征描写,只是照出“影子”“桨”和“自制的神”。浓浓的影子流露出孤寂,搁置的桨显出困顿与疲乏,而自制的神却顽强地证明即使如此境况,信仰仍未完全泯绝。这个爱斯基摩人很年青,太阳却从来没有照耀他,他存在于太阳从不越过头顶的漫漫白夜中,因而他只能“躺倒”,孤独地聆听冰层的爆裂,想象风暴中迸散的碎块。行为是慵懒的,但思想并不慵懒,他的思想远远大于行动,他在困倦与逃避中无时不在苦苦“想着人生”——思索命运与归宿。如此窘困,需要*别人资助,(妻子用珠串交换衣服)加深了他“强大而迟缓”的震动和疑问。在深深的悲哀中,伴随他自己的只有“她”和“北冰洋”以及那一盏微弱的“鲸鱼灯”。
至此,诗人在现实物质与精神双重重压下,完成了对异域异族——北冰洋、爱斯基摩人生活的同构异想。一方面在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借代中寄托自身生存窘状,另一方面隐隐折射出逃离现世、寻求解脱的意向。而那一盏开始和结尾出现两次的鲸鱼灯,是否有意提醒:慵懒的孤寂中仍尚存微弱的却坚执的“活气”——一种不可熄灭的生存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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