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给阿赫玛托娃
有一片梦中的雪野
有一株雪野中的白桦
有一间小屋就要发出洪亮的祈祷
有一块瓦片就要从北极星落下
远方
有一群百姓像白菜一样翠绿
有一壶开水被野兽们喝光
有一只木椅陷入回忆
有一盏台灯代表我照亮
远方
一块玻璃上写满我看不懂的文字
一张白纸上长出大豆和高梁
一张面孔使我停下笔来
再拿起笔时墨水已经冻僵
远方
在树杈间升起了十二月的行云
我灵魂的火车停立于寒冷
在寒冷的路上我看到我走着
在一个女子的门前我咳嗽了三下
“远方”是一个地理概念,在西川的诗中一直是神圣之物。在这首诗里,远方则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杰出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指代。连题目一起共出现四次“远方”——复沓的运用,既串起四节诗段,显得焦距集中,同时又积蓄情感,不断推进。以至于最后的“远方”,容易脱离具体表象,而隐含着某种诗歌信仰了。
《远方》带我们走进一段梦幻之旅。梦幻的开始是寒冷中的雪野,雪野中的白桦。孤独、挺拔的白桦,与坚韧的女诗人形象自然叠合,在画面和情感上引发一种崇高感。女诗人的声音被禁锢在小屋,但那洪亮的祈祷,依然清晰可辨,“就要”的将来时态,并没有窒息的画外音萦绕于我们耳际,反而蓄足了爆发力。这是一颗指引方向、照亮黑暗的“北极星”,在黑暗的时代注定要像瓦片陨落,诗人用“瓦片”比喻当时的阿赫玛托娃,被弃置埋没,又用“北极星”来证明她的亮度。吊诡的意象,洋溢着对阿赫玛托娃的同情、惋惜。
请注意,西川一开篇就连续用了四个“一”,随后的诗句也7次写到“一”,在追求优雅和谐韵律的同时,反复强调的“一”(单一、唯一),目的是突出女诗人的“孤独”——一种特立独行的身姿、品质,这样卓然的身影很快就嵌进读者心中。
接下来,随着作者情思与联想的深入,出现两幅概括性的现实图景:一是俄罗斯的“精英”们,有如“翠绿的白菜”,生机勃勃;二是在物质匮乏的岁月,专制的“野兽”们疯狂的吞噬与榨干(喝光水)。正反两个鲜明的对比,巧妙而简洁地嵌成“时代背景”,让我们感受期间的欣慰与沉重。再接下来是“有一只木椅陷入回忆”“有一盏台灯代表我照亮”也形成很恰当的对比,“木椅”的拟人化替代——像回忆、沉思的长镜头,摇出了女诗人的工作状态。身旁的“台灯照亮”,则拉近了中国诗人的同情、理解。在如此黑暗高压下,阿赫玛托娃的精神生产,超越了“看不懂”的语种,结出“大豆高梁”般的果实。她同时也使“我”不断地停笔反思,或许某些景遇的类似,使得我们的笔尖共同“墨水冻僵”,运行搴滞。近在身旁咫尺之间的联想,让两颗心相互感应、照耀。
最后,梦景回到冬天的具体时令:十二月。“十二月的行云”,明显象征“十二月党人”,他们代表不畏强暴、民主自由的力量。风雪中,“我灵魂的火车”与之相遇,伫立中,怀着深切的送别之情。而结尾则颇具匠心,顺着规定情景,笔触稍稍宕开:在寒冷的路上我看到我走着,来到阿赫玛托娃的门前,如同来到一位神交已久的故友门前,这是一个多么生动感人的细节:“在一个女子的门前我咳嗽了三下”。门前、咳嗽、三下。仿佛是当年十二月党人的接头暗号,如此随便、自然,它既是给阿赫玛托娃发出一种高度默契的“通知”,又传递出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倾慕与亲和。当怀念具体化为亲历其境的现场时,往往更具感动人心的力量。
吟咏、韵律、意境,和深情的苦涩,如此和谐地指向人性美和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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