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中秋游者尤盛。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
予初十日到郡,连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风亭月榭间,以红粉笙歌一两队点缀,亦复不恶。然终不若山空人静,独往会心。尝秋夜与弱生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时闻风铎及佛灯,隐现林杪而已。又今年春,与无际舍侄,偕访仲和于此。夜半月出无人,相与趺坐石台,不复饮酒,亦不复谈,以静意对之,觉悠然欲与清景俱往也。
生平过虎丘,才两度见虎丘本色耳。友人徐声远诗云,“独有岁寒好,偏宜夜半游。”真知言哉!
一些旅游热点地区,有时会出现嘈杂的游客掩蔽了人文景观、自然景观甚至破坏公共秩序的现象,明代的李流芳就曾因苏州虎丘中秋之夜游客“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而有“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之叹。
苏州虎丘中秋赏月的“盛况”,明末大散文家、比李流芳小22岁的张岱在其名著《陶庵梦忆》 中也曾有过讽刺性的记载。《虎丘中秋夜》篇说,其夜,苏州上下各色人等“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天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有些“赏月者”其实是象张岱《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所描写,“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哪里是在游湖赏月,分明是在那里胡闹。传唐李商隐所作的《杂纂》中,曾举出破坏景色、败人兴致的“杀风景”十五事,其中花间喝道、苔上铺席、石筍系马、月下把火等项,恰恰就是虎丘中秋和西湖中元之夕必然出现的“杀风景”的场面。
张岱七月半游西湖是通宵纵舟湖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中秋夜游虎丘则在“三鼓” (三更) 以后。李流芳游虎丘呢? 也是在“山空人静,独往会心”的深夜,生平“两度见虎丘本色”都在这样的时候。他两位可算得志同道合。
李流芳所描写的虎丘夜游“与清景俱往”的境界,符合审美心理学的某些原理,不应以心情阴暗而对清冷之境有嗜痂之癖视之。
现代审美心理学研究审美感官时指出,视觉形象近,给人空间上的真切感; 听觉形象远,能予人时间和空间上的空灵感。李流芳平生第一度见虎丘本色的经验是,“夜与弱生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 (之人)”,视觉形象除隐现林杪的佛灯外,几乎完全消失。这时万籁俱寂,只随风偶尔传来几响佛寺殿角铃铎的清韵,勾起存在于记忆与想象中的虎丘环境视觉形象。“鸟鸣山更幽”,虎丘于是现出了李流芳称之为本色的空灵的清寂。第二度见虎丘本色的经验是,夜半月出无人,与无际、仲和等静坐石台,不饮不言,达到了情景交融、物我相通的境界。这里,银白明亮的月光创造出一种淡雅、纯净的气氛,加之李流芳等人由内心到外表的宁静与虎丘环境的吻合,所以它再次示人以清寂的本色,给李流芳留下永远难忘的印象,——淡雅、纯净的银白色的月下,本来是只宜宁静,不宜热闹的。“月下把火”等那些“杀风景”的活动,破坏空灵,与审美感官对月下景色的天然要求不相谐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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