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 惠特曼
抚爱! 抚爱! 抚爱!
后浪亲密地抚爱着前浪,
后面又有另一个浪头,拥抱着,冲击着,一个紧卷着一个,
但我的爱侣,却不来抚爱我,不来抚爱我!
迟上的月亮低垂在天边,
步履蹒跚地走着,——啊,我想它负着爱的
重荷,负着爱的重荷。
啊,海洋也正疯狂地,和陆地亲吻,满怀着爱,满怀着爱。
啊,清夜哟! 我不是看见我的爱侣在浪头上
飞翔么?
在白浪中的那小小的一点影子是什么呢?
大声吧! 大声吧! 大声吧!
我大声叫唤着你,我的爱侣哟!
我把我的声音高昂而分明的向着海浪投去,
你一定会知道谁在这里,在这里,
你一定会知道我是谁,你,我的爱侣哟!
你低垂的月亮,
在你的黄光中,那小小的黑点是什么呀?
啊,那是她的影子,那是我的爱人的影子!
啊,月亮哟,别再扣留她使她不能回到我这里。
陆地哟! 陆地哟! 陆地哟!
无论我走到哪里去,啊,我总想着,你能够
把我的爱侣送回来,只要你愿意,
因为无论我向哪里看,我好像真的在朦胧中
看见了我的爱侣。
啊,你高空的星星哟!
也许我这样渴想着的人正跟着你们一同升起,一同升起。
啊,你歌喉,你颤抖着的歌喉哟!
在大气中发出更清晰的歌声吧!
让你的声音深入大地,穿透树林!
我渴望着的人,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听见你!
扬起歌声吧,
这孤寂的夜歌,
这凄凉寂寞的爱与死的歌声哟,
在步履沉重的,淡黄的残月下的歌声,
啊,差不多要沉坠到大海里的残月下的歌声哟!
啊,纵情的绝望的歌声哟!
但是柔和些,放低声音吧!
让我低声细语,
你停一停吧,你喧闹的海洋,
因为我好像听见我的爱人在什么地方答应我,
这样轻微,我必得安静,安静地倾听,
但又不要完全静寂,因为那样她也许就不会
即刻到我这里来。
到这里来吧,我的爱人哟!
我在这里,这里哟!
我用这种持续的音调招唤着你,
我发出这温柔的叫唤是为你呀,我的爱人,
是为你呀。
别又被误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是海风呼啸,那不是我的呼声。
那是浪花的激荡,激荡,
那是树叶的影子。
啊,黑暗哟,啊,一切都徒然!
啊,我是多么痛苦而悲哀。
啊,天上月亮的黄晕,低垂在海上!
啊,在大海中的浑浊的反光!
啊,歌喉哟,啊,跳动着的心!
我徒然地歌唱,整夜徒然地歌唱。
啊,过去了! 啊,幸福的生活! 啊,快乐之歌!
在大气中,在树林中,在田野上,
曾经爱过! 爱过! 爱过! 爱过! 爱过!
但我的爱侣已不再,不再和我在一起!
我们已不再能双宿双栖!
(楚图南 译)
这首诗选自《草叶集》的《海流集》中的《从永久摇荡着的摇篮里》(1859,长达34节、共182行),标题是后加的。正像高尔基的《海燕之歌》是他的《春的旋律》中鸟儿唱的歌一样,惠特曼的这首《哀歌》也是他的《从永久摇荡着的摇篮里》中的鸟儿唱的歌。《摇篮》一诗发表于《草叶集》第三版。在此以前,曾在朋反家中朗诵过,当时说明它是写一只反舌鸟,“有一个真实事件作基础”。“但究竟是什么事件,诗人却讳莫如深,枉费历来的评论家们猜测。有些评论家断言,诗人是在把童年时倾听一只失偶之禽的哀歌所经历的感触,作为自己诗灵萌发的契机,从而联想到他将终生孤独地为某种对于爱情或理想的渴求而呼唤行吟,就像那只反舌鸟一样。这种推想似有合理之处。一般认为《摇篮》的最高艺术成就在它的音乐性上,诗人自己也表示是受了意大利歌剧的启发。这可以说是惠特曼诗歌艺术的又一个发展。”(李野光:《译本序》)的确,《摇篮》有自传性质,那个从床上半夜爬下来孤独地在荒漠和田野上漫游的孩子,就是诗人自己。在他的故乡长岛(即诗中的“巴门诺克”——这是印第安语),飞来两只远方的反舌鸟。雌鸟孵着四只蛋,雄鸟歌唱他们的故乡与爱情。突然,雌鸟失踪了,大概是被杀害了,于是雄鸟呼唤他的爱侣,唱出孤独的《哀歌》。诗人当时是赤脚的孩子,隐藏在夜色中,偷听这哀歌,牢牢记住了它。这幽灵的歌,使孩子觉醒、成熟,懂得为什么而生,从而过渡成大人。他感到有一千个颤抖的回声在生命中活跃起来。虽然大海低声说“死,死,死,死”,但不象那只歌鸟,也不象诗人激动的孩子的心。诗人永不会忘记那哀歌,在回忆性的《摇篮》中写出鸟的《哀歌》。
《哀歌》有17节,它不似诗人其他的诗,那些诗的诗节都较长,而《哀歌》的诗节,最长不过6行。这17节诗,2行的6节,3行的2节,4行的6节,5行的2节,6行的1节。可见诗节都较短。短诗节,显出歌声之哀与急促。歌中充满了感叹号“!”和感叹词“啊”、“哟”、“吧”,有不少的叠词句:“抚爱!抚爱!抚爱!”“大声吧!大声吧!大声吧!”“陆地哟!陆地哟!陆地哟!”“爱过!爱过!爱过!爱过!”以显示歌者的留恋、哀伤和痛心疾首。
从《摇篮》全诗,到《哀歌》内部,都给鸟儿的悲伤衬托了一个同样情调的背景和情境:残月低垂在天边,散着黄光;海浪在推涌着,拍打岸边;高空的星星在闪烁;呼啸的海风;田野和树林……。诗人中心写这哀歌:歌声高昂,投向海浪;它是用颤抖的歌喉唱出的,是用跳动的心在唱。这哀歌是“孤寂的夜歌”、“凄凉寂寞的爱与死的歌声”、“纵情的绝望的歌声”,是“持续的”、“痛苦而悲哀”的、“徒然”的呼声。从这衬景中和对夜歌的揭示中,显现了雄鸟的撕裂心肺的绝望和泣血的哀恸。
作为抒情诗,更突出了鸟儿的呼嚎:它向失去的爱侣召唤,时而“大声叫”、时而“低声细语”、时而“温柔”、时而“颤抖”;它向一切可见可感的东西询问:是否见了它的爱侣。但是,那些“清夜”、“残月”、“海浪”、“陆地”、“星星”、“黑暗”并不回答它。这种向不存在的对象和不说话的大自然呼唤的写法,明显的来自民间诗歌的手法。
诗人还写出了绝望者的幻觉和不可能实现的希望,这就更激起人的同情。雄鸟把白浪中那小小的一点影子,认为是自己的爱侣;把月亮黄光中那小小的黑点,当成爱人的影子;它看大地时,已泪眼朦胧,却好似真的看见了爱侣;它从喧闹的海洋声浪中,似乎听见了爱人应答的声音。从幻觉回到现实:大自然依旧,找遍天上地下,两处茫茫皆不见,只好绝望地结束哀歌。
《哀歌》之后,诗人用沉郁的诗行,表现它的深刻含意和内心悠远的思绪:
歌声沉寂了,
一切照旧在进行,星光灿烂,
海风吹着,吹送着,这歌的回声,
大海以愤怒的悲声,不停地呻吟,
……
这失神的孩子,海浪冲冼着他的赤脚,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
这歌的意义,这听觉和灵魂,都很快凝聚起来,
奇异的泪,从颊上流下,
你这鸟,或幽灵,(孩子的灵魂说话了,)
你真的在向你的爱侣歌唱么? 或者你实在是向我歌唱?
……
啊,你寂寞的歌者:你孤独地歌唱着,却让我感到你就是我,“你就是
我”——雄鸟就是诗人。惠特曼从年青时当乡村教师到54岁瘫痪,为保持精神自由和身体“纯洁”而终身未娶。因为他不存在丧失孵四个蛋的爱侣。但他曾多次赢得异性爱慕,最后还辜负了他称之为“世界上最美最高贵”的妇女吉尔克里斯夫人的爱情和追求。可见,失去爱情的体验,诗人是有的。这位与上层格格不入的诗人是“孤独的”,于是,在鸟儿身上写进了自己的寂寞,而那鸟也就成了诗人的化身。他的“爱侣”也许不是某个异性,也可能是自由、恩爱、友善、高尚的代名词。不能实现的希望就如同找不到的雌鸟。把对现实的不满,化成鸟的绝望,是再形象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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