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在镶着金边的书本里
邂逅神的复活更容易
无数的士兵
多少次死去
多少次复活
(只要存在神圣的金言
和永远不会得到的
不可思议的报酬……)
多少次死去
多少次复活的士兵
如今又向着海洋向着陆地
排着几个世纪的队列挺进
(永远不会得到的报酬
是无限的抵押品! )
一九四四年五月的某个夜晚
我遭遇了一个士兵的死亡
他躺在树木的吊床上
忍受着高烧的纠缠
怎么也不肯死去
被青白的记忆之火所包围
为母亲、妹妹和恋人不停地流泪
在他和我之间
有不可逾越的壕堑
摇曳着的长明灯昏暗的灯光下
看见死亡走来一动不动地蹲在阴翳里
诅咒着战争
他死了
伤兵船在东中国海的夜里跑动
拒绝了一切神的报酬
他永远地死去了
(啊,人性……
这美丽的士兵
将不会再生……)
在某一个遥远的国度
他崇高的死
已被锁闭在镶着金边的书本里
上面搁置着低低的祈祷声
和女人温柔的小手
(杨伟 译)
这首诗选自诗人的《伤兵船日志》。太平洋战争时,诗人在阵地上患了结核病,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五日被伤兵船送回内地。 《神的士兵》中沉郁的阴影与诗人的这一体验密不可分。在《神的士兵》中,诗人讴歌了幻灭感,并在这种讴歌的彻底中表现了尖锐的批评精神。另一面以此来接近现实社会,从而发现一个无名的共同世界。本诗也许正好反映了诗人曲折、悒郁、矛盾的精神世界。在本诗中,诗人写到一个士兵的死,表明了自己对导致这一死亡的人及其现状的批判、抗议,以此接近那个士兵,把那个士兵的世界确认为自己的世界。换言之,诗人正摸索着作为无名的共同世界一员的方向,并批判压制残杀这一世界的权力阶层,从而表现出战争给诗人及民众带来的巨大创痛。
第一联,对于“比在镶着金边的书本里/邂逅神的复活”、倒是“让死去的士兵复活” “更容易”这一时代风潮进行了满含愤怒的抗议。事实上战争杀死了“无数的士兵”,然后又以光荣之死的名誉使他们在虚名中复活。权力阶层草率地对待生死问题,引起了作为战争体验者的诗人竭尽全力的抗议。草率地对待生死问题之所以成为司空见惯的日常事情,乃是因为“神圣的金言”和“不可思议的报酬”的缘故。“神圣的金言”无非指“为正义而战”、“死当为国捐躯”等美化战争的口号,而“永远不会得到的不可思议的报酬”指的是给予战死者的“神”的名义之类的东西吧。当然作者在这里是反语式地使用这一切, 目的在于揭露它的空洞虚幻。第三联指出“只要……”,战争就会在“海洋” “陆地”上发生,士兵的生死在今后几个世纪内仍将受到粗暴的处置。当诗人写道“报酬是无限的抵押品”时,已不再是单纯地与战争相关,而是注意到了人类存在的基础;从而可以感到诗人凝视事实以期发现人和社会中存在的虚妄的坚定态度。第五联,诗人转入写实的、具体的描写。 “他躺在……不肯死去”。并且把士兵的眼泪断定为“为母亲、妹妹和恋人”而流的,加重了诗歌稍嫌独断的抒情化倾向。第六联, 士兵的眼泪升华为对战争的诅咒,拒绝了神的报酬。 “这美丽的士兵将不会再生”包含了对导致死亡的战争罪魁的愤怒,也包含了只能如此讴歌死亡的自身的愤怒。一边咏叹士兵之死,一边也悲叹着自己“人性”的死亡。最后一联中所谓“他崇高的死”也是一种反语,是和“为母亲、妹妹和恋人不停地流泪”的士兵不在同一层次上,仅把他作为“物”来看待的结语。因此从这里来看,即使他的死“已被锁闭在镶着金边的书本里/上面搁置着低低的祈祷声/和女人温柔的小手”,也只能是“在某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是空无的。至此,使“他和我之间”“不可逾越的壕堑”一般化,从而把围绕着生死问题的现世的虚妄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在这种意义上,已不只是停留于批判的层次,而是提高到了对人的存在的质疑。诗人在战争体验中被迫对人的存在进行思索,以对权力阶层的抗议这种形式做了回答。从这一立场出发,如果自己不成为“一个士兵”,抑或不在诗中成为“一个士兵”,那么在战后的一片荒原上就不可能有诗人的起步和自我的确立。在这种意义上,这首诗是战争中到战后的这一代人确立自我的珍贵记录。
(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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